一些事情過去就結束了,一些人別后就淡忘了。一生中要做多少事,要遇見多少人?每天的都是在忙碌中度過,只是為了生活能過得好些。那些從你身邊匆匆而過的人,能記得多少?
那天正下著小雨,我騎電瓶車經過海棠隧道,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。我停下來,看到有一個60多歲的人坐在輪椅上沖著我埋怨道:“你小子能耐了,看見老班長也不停下來?”我愣了一下,就突然想起來了,他是我進裝卸隊時的老班長。
“你怎么這樣?腿怎么了?”我詫異的問。
“你別啰嗦了,我現在犯煙癮了,你去給我買包煙抽。”他有點不耐煩地說。
我趕緊掉轉車頭,到附近的小店買了兩包蘇煙和一個打火機回來送給他。他也不客氣,一包裝進口袋,另一包打開抽出一支點上,頭也不抬地說:“你還是不抽煙吧?”我點點頭直直地看著他的腿。
“腿沒事,只是關節疼,是干裝卸工留下的后遺癥,疼得走不了路睡不著覺,死不了的。但住在一四九醫院里太悶了,我偷偷跑出來的?,F在回去上坡走不動了,你幫我推回去!”他對我說。
我鎖好電瓶車,把他推回到醫院的大門里。他笑著說:“你還像當年一樣聽話,叫干什么就干什么。以后有好煙留給我抽啊,你去忙吧!”
告別老班長后,我心里翻江倒海。
我進港干裝卸工時,就分在老班長的班組里。那時裝卸隊分包頭班、木材班、雜貨班和大件班。包頭班最辛苦,每天的工作就是搬包、扛包;大件班最舒服,主要是吊裝機器設備,輕松干凈;木材班最危險,一出事故就要人命;雜貨班是什么貨都能干,但都是接別的班干剩下的工作,出力不少卻不掙錢,大部分都是干包頭班的活。我們班就是雜貨班里。
裝卸工人干活都是兩人一對手,自由搭配,往往都是強強聯合,體力最好的兩個相約在一起。我從小就沒干過體力活,進裝卸班后沒有人愿意和我一對手,經常是別人配好對就去船艙占領好位置了,我還孤零零地低頭坐在那里,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等著挨老師教訓。老班長便沒好氣地說:“媽的,沒有那身體,跑來干什么裝卸工?沒人要了吧?跟我走吧!”
到了船艙里,剩下都是最不好的位置,干活特別費力。老班長便告訴我怎么干能省一些勁,不管他怎么教我省力,但那一百斤重的化肥包還是要一包包搬到網兜上的,勉強搬三五包之后我就累癱了。老班長那時才三十來歲,身體壯得像頭公牛。他便自己不聲不響地干著,堆碼到第5個高度時,他才讓我幫他搭把手。我覺得很對不起老班長,每當這時便會為自己一時沖動選擇來港口當裝卸工有點后悔。經常這樣,老班長身體再壯也敵不過兩個人,工友打好關坐在那里悠閑自在地抽煙,門機又在等著吊我們的貨物了,累??!
天天都沒有人愿意和我配對干活,我只好賴上老班長,跟著干活,這樣下來,他也累得受不了。后來在班前會分工的時候,老班長就會特意把我分在吊口掛鉤、垛頭碼貨或者用平板車去拉車立柱(裝原木時立在火車兩邊的木材)、苫蓋火車的篷布等,這些工作相對輕松一點,但要早來晚走,我上班提前半小時借好裝卸貨物需要用到的各種工索具來到船邊,下班別人都洗完澡了,我才還完工索具回到班里。
老班長沒有什么文化,但能讀讀報紙。有一次。他在《港報》上看到我發表了一首詩歌,才對我刮目相看。“看不出來啊,我們班里還有個秀才!”
“就是喜歡寫著玩。” 我靦腆地說。
“報紙上都有你的大名了,你還謙虛。行了,以后班組建設所有臺帳都歸你寫了,這東西煩死了。”說完,他扔過來幾個大本子。
于是,我就又多了一份事情可做,每天負責寫臺帳。這對我來說當然不是問題,班后開會的時候,我負責記錄,好應付上級來檢查。時間一長,老班長也聰明了,裝卸工下班都累半死,人人都想早點回家睡覺。老班長就會說:“今天這鳥會不開了,都回去吧。小陳,你幫臺帳要寫好,每個人都要有發言記錄??!”
那時,我還是單身狗,下班也沒什么事,就在班部里寫臺帳,還作古正經地變換字體簽上每個人的名字,寫好每個人的發言。寫完臺帳再寫我的詩歌和散文,因為宿舍里沒有桌子,五六個人住在一起也不安靜。我困了就在班里睡一覺,餓了就到樓下的食堂吃點飯,覺得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。
因為有這點小特長,老班長從此對我另眼相看,總是讓我干最輕的活。別的工友有意見,老班長眼睛一瞪:“你他媽有本事把臺帳接下來寫?我跟你們說,我們都是大老粗,是要扛一輩子大包的,小陳有文化是秀才,說考走就能考走的。”那時,港口的一些單位每年都要從裝卸工人中招聘一些司機、保管員、調度員等,甚還會招機關干部。那個年代,裝卸工除了工傷之外是不能隨便調出裝卸隊的,唯一的途徑就是參加招聘考試。
而我也學會了世故,為了搞好關系,經常會請老班長和工友一起到八臺口的小吃部喝幾杯酒。我干活不如工友,但酒量絕不比他們差。裝卸工喝酒都不留量,他們喝得東倒西歪了,我和老班長還在一杯一杯干。老班長更喜歡我了。
果真如老班長所言,兩年后,我參加招聘考試,真的脫離了裝卸工的苦海。老班長特意安排了一桌酒席為我送行,他也喝醉了。“他媽的,我們一輩子就是苦命,你多好啊,去好單位上班了,將來發達了,別把我們這些兄弟忘了??!”
其實這時候,我已經適應了裝卸工的工作,也不像剛來時那么體弱了,不再懼怕任何艱苦的工作。“哪能忘記你們??!平時也多虧了你們的照顧,要不真不知道是否能堅持到現在。”這是我發自內心的話。
都說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,其實,這是最騙人的話。一個月后,我到外輪理貨公司上班,每天穿著板板正正的理貨制服,雖然工作還是在輪船、碼頭上跑來跑去,但不再要靠拼體力來掙這一份工資養活自己了。接觸的人員都是港口管理人員,船方的大副、船長,貨物代理公司的經理等等,他們對待我的態度也非常的好,不再像對待裝卸工那樣吆來喝去的。船舶上有專門的理貨房間,如果遇到是俄羅斯的輪船,穿著很暴露的俄羅斯美女每天早晨還會來打掃衛生,滿屋都是俄羅斯人那特有的、重重的體味。
工作中天天還會遇到那些曾經在一個戰壕里工友,老班長再看到我時,便有了一臉的尊重,弄得我很不好意思,我便邀請他到理貨間里坐坐,抽支大副給的外煙。工作結束了,老班長來開作業票時會陪著笑臉說:“兄弟們都不容易,你幫多開幾噸吧!”我便在自己的權力范圍之內為他多開幾噸貨。他拿著作業票連聲說謝謝。在以前的兩年多里,他從沒有對我說過謝謝,不罵娘就算客氣的了。
后來,我調到黨群部工作,不再跑碼頭現場了,和老班長也就沒有什么接觸。工作環境好了,時間過得也快,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,有一次去集團機關送材料,突然聽到傳達室里有人喊我,我一回頭,看見老班長穿著保安的服裝支著牙對我笑。
“是老班長啊,你什么時候調到這里上班了?”我驚訝地問。
“再棒的身體也經不住裝卸工折騰,我腰和腿都有毛病,領導照顧我,把我調到公安局了。”我心想什么公安局啊,不就是編制外的一個保安嗎!看他很開心的樣子,話到嘴邊又咽下。
他一把搶過我手中的材料說:“你以后送材料不要往樓上跑了,直接給我就行,上面哪個部門我都熟悉。”
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機關辦事員,平時都是習慣笑著臉對待別人,現在我感覺他在討好我。
“我兒子現在也工作了,你經常寫文章,認識人多,你能不能幫幫忙,找一下兒子單位的領導,聽說你給那個總經理當過秘書,讓他照顧照顧我兒子。”其實,我哪有那能耐啊,我心想自己兒子工作還沒著落了,都不知道能找誰幫忙。但看他那滿臉期待的樣子,實在不忍心當場拒絕,就哈哈一笑應付過去了。
以后,每次去機關大樓送材料,都是老班長接過去,并喊我進去喝杯茶。我總是說不用了,稱有事要忙趕緊離開。我害怕他問起我有沒有找他兒子單位的領導。
又一次去送材料,我沒有看見他便問新來的保安。保安說他退休了。
是??!他應該退休了,我都50多歲了,他比我整整大10歲。不見了老班長的身影和聲音,我突然覺得心里像少了什么,很失落的感覺。
突然明白人生真的很無奈,人走著走著就散了,過著過著就老了,人老了就只剩下回憶了。夜深人靜,年輕時的那些畫面便會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播放,感覺那些曾經受苦受累的日子,一幕一幕真真切切像發生在昨天,卻是那樣的美好。
如果不是再次遇見老班長,看見他坐在輪椅上的樣子,也許不會想起這么多的往事。老班長不過是我人生中旅途中最平常的一個過客,現在卻是我無法忘記的人。